1957年的夏天仿佛格外热。斗争会在文联大楼开。死说活说,洁若非要陪我一起去会场。我说咱们虽是夫妻,可现在身份不同:你是“人民”,我正在被打成“反革命”。况且她肚子里早就有了,替第二代设想也得理智起来。
然而,这个平时很好说服的姑娘,这回死心眼儿起来。
有人负责把我押解到会场前排被告席上,洁若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了。我伸着脖颈看她坐在哪个角落里,仿佛非看准她的座位才放心。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娃娃时期,此时,比我小十几岁的洁若,倒像是妈妈了。
散会后,大家退场,我不知所措,没敢动。还是洁若走过来,招呼我同她一道走出文联大楼。我浑身麻木,眼睛发呆,觉得周围发黑。
这样的会开了四次。
八月初,洁若从医院回来,颓然地对我说,大夫说她肚子里的,已经死啦。而且还得怀着它,等满月份才能下来。
我负罪地说,我是凶手啊!她却安慰我说,也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,生下来又怎么办呢?
她心里指的是我那不可知的前途。
其实,她老早连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。我们两个都喜爱孩子。好在她那时已经生了一男一女。所以立刻下决心绝育了。
我们互相安慰说,一定要把已生的孩子带大,教育好。
其实,未来一片迷茫,我们对前景一点谱儿也没有。
附记:我估计这篇留给我的文字写于1998年11月以后,因为在这之前他还一直相信自己能康复出院,从未用过“去世”这个词。文中M是我的英文名字Maggie的首字。我于1940年4月入北京圣心学校攻读英文时,就有了这个名字。T则是我给萧乾取的英文名字Tom的首字。我认为他的性格很像菲尔丁的名著《弃儿汤姆·琼斯的历史》中的男主人公汤姆。文中的“tribute”一词,意指“赞扬”。 文洁若1999年7月7日